鱼人
迟来的生日快乐,依旧是我流嘉金,最后还是挑了这个小破梗来跟你叨逼,惭愧。
全文6k字。
相濡以沫,相忘江湖。
1
这场角逐起源于何处已不得而知,只觉得世间事情都是如此,兜兜转转继而殊路同归。兴许是怪物的相吸,你很难分别彻底的两极。若早判决那人的纯真无知,那么面目下张牙舞爪的怪物不免突兀,若早定论彼者的狂妄自大,那么被击中中枢后难能的仁慈实觉如春雪冰影。
怪物张开混沌的眼,迎上一对熔金的瞳,如同猛然撞入美杜莎之眼的过路人,黑色的爪牙逐渐凝结为雕像,鲜血却无法从这尊碑石上抹去。
如果被眼前人知道他心中此刻的巨大恐慌,恐怕人造人会带上他一如既往的嘲讽。
可人造人不再言语,于是无边情绪归于缄默的长空,沉入不可捕捉的意识之海。
一切早已注定,只是彼此并未言语,正如战斗开始时双方都心底明了,狡兔恶犬撕咬之后,必有田汉手持猎枪守株待兔。但或许说,生之渴望压制到最低时,欲望达到一个临界点,此时完成自我的冲动可以超越危机意识乃至于生命。
他们在密闭的场所里被压缩出所有空气,两个干瘪的物体不得不紧紧相依,在彼此身上的孔隙中寻找出路,他们挤压着彼此直到融为一体,旋转着成为一个漫长的莫比乌斯环,不论如何行走都无法突破樊笼。
这才发觉并非是过路人,而是甘愿成为雕像的阿特拉斯。
嘉德罗斯的骄傲不会令他说出服软的半句,他带着骄傲死去,正如身披荣光临世。
人造人凝视着红色的深渊,而深渊也正在吸引他坠入。
他张开双臂,拥刀山火海,万劫不复。
他内心的深渊静默地回拥,日夜夺去了他张口说出“爱”的能力。
向来嬉笑怒骂至情至义,枯涸的心里却总留有退路。昔日全然地给予,全然地付出,全然地牺牲,为朋友,为亲人,驾驶一艘白船尾巴上拖着黑色的烟义无反顾向着浮冰冲去,却为爱意存疑。
金难以说出爱,这个词经由他这样爱意泛滥的人说出,会过于廉价,让真实的爱人错过。
他轻轻地顺着嘉德罗斯背脊而下,此刻一时的相拥刚刚好。
金色即将重回冰雪覆盖的大地,红色的潮汐会退入深蓝的囚笼,怀中逐渐轻了,连同呼吸都变得静悄悄的。
双手仍沾满鲜血,与天光炸开的地平线一同托举至半空,他张开双臂,指尖的重量宣告着又一场牺牲,金看见那人化作了此生最温柔的一场风,升入汪洋大海中夜晚遗落的半颗星子旁。
金张了张干涩的唇吐出单调的音节。
“我找到水了。”
2
鱼是一种畸形的怪物,进化链残留的痕迹,提供给研究员阔阔其谈的谈资,餐桌上被唇齿撕咬的猎物。他们素来沉默,亦对世界从无好奇,你可见它并无人脑自然更不能指望它学习。沉默象征着受尽屠戮,上帝命他们一辈子被困在天圆地方的居所里,以一种并不发达的躯体,去承受万年的谋杀,于是它们死,死得亦丑陋。
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
它能见证一场以个人为标本的饕餮盛宴,来宾以各种凶器剖开它的躯壳,寻找自己喜爱之处,割去填补腹中饥饿。良知兴许会被唤醒,在它最后一声呻吟扳动时候,那些高贵的种族开始好奇,它的死活,就像他们仍对吃生物这样习以为常的事实存在恐慌和道德的不安。
金曾经见过鱼,他双手掬起灰尘中的生物,跑过岩石建筑的铜墙铁壁,他扬起被火山灰染得脏兮兮的脸庞,向姐姐展开手中的发现,银色的鳞片反射出片刻生的光芒继而消失不见。
“姐姐,这是什么?”他问。
“这是……”秋弯下腰,细细地打量起他掌心中如同银色小刀一般的生物,似乎为了确认一般,她伸出手摸上排列整齐的鳞片。
“鱼。”
金眨了眨眼,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名为鱼的生物,它用它的眼睛长久地盯着某处,在他手里颠来倒去或许早已死去,但男孩仍觉得好奇。
鱼没有手脚也没有头颅,他难以用他贫瘠的词汇描绘出那样的生物。
“它长得真奇怪,而且不会动……我们能养它吗?”
金期冀地看着秋,期待他无所不能的姐姐能给予一些建议。
秋撑起头,第一次露出了苦恼的表情。
“啊……鱼……”
“金,我们养不了它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鱼需要生活在水里。”
“水?我有很多啊!”说着他把鱼放在地上,呸呸地吐起口水。
“金啊……”秋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,更多的是金熟悉的那种长者看青年人的笑意,“这些水,根本不够。”
“我们平时喝的水也不够吗?”金撅起嘴,心知刚才行为的幼稚,于是把下巴靠在膝盖上。
秋叉起腰,环视着周围的一切,熔岩夹缝中仍旧滚烫的原石,他们踩在这座年久失修的机器上,滞留在文明开外。她曾看过光年外的旧杂志,上面绘着属于宇宙另一端的星球,水啊,永无止境的水汇成大海的地方。
四开的杂志彩页充盈着蓝色,她第一次知道,原来水流成为大海之后将成为纯蓝。
而他们的,远远不够。
鱼是不属于登格鲁的产物,神明不曾为这星球带来汪洋,亦不可能诞生这样的产物,它兴许是宇宙中哪个地方遗落而来,不想却落在这个贫瘠得一无所有的土地上。
它注定死亡。
“我们的矿星,还远远不够呢……”
金沉默地看向秋,似乎在质疑她话语中的真实性,这一次他不敢再深信不疑,但无论他怎么想都找不出秋欺骗他的理由。
原来宣告一样东西的死亡是如此简单,他看向地上那只初次见面的鱼,它依旧长得奇怪,无论如何都说不上可爱。
他又一次捧起它,迈开步子奔跑起来。
“我不信!”
金手心合拢,如抱起一团发热的火焰,鱼的身体似乎确实无法与登格鲁相符,灼热的浪潮席卷而来,他觉得自己同手中这只鱼儿一样,失去水分,正渐渐死于干枯之中。
“总有一个地方……总有一个地方……”他念着念着像在自我催眠般诉说。
总有一个地方,会有足够鱼生存的水吧!
可是直到暮云遮掩灼热的太阳,他爬到了平生不曾到达的山峰,跨过从从未踏足的河床,手掌的灰尘混合着跌倒擦破的鲜血,与汗液溶于小小的水团,暗红的血团,裹在一个死去的尸体上。
尸体上。
金看见月渐渐高升,远处亮起凡间烟火,看见无能为力的救赎,难以挽回的死亡。
他寻觅着,于这星球上寻觅着。
却终究一无所获。
雨季怎会降临赤地,沙漠里的人打出巨大的求救信号,换来了上天愚弄的升温和蒸腾,他诘问着,却换来毒蛇的撕咬。他的伤口开绽破裂,泛起青紫流出新鲜的血液,这一次,眼泪顺着同样的方向流入这广袤大地,片刻地湿润了死去的土壤。
金听到黑夜凑近他的耳朵:闭眼吧,令缄默横行。
“不对。”
心中有这样一个声音大声反驳着,他嗅见血液的湿润,灼热大地下无数闷死的根系仿佛得到了召唤,正在发芽。
“不对。”
金注视着一条鱼的尸体,他看见甘泉源源无尽地从地心冒出表面,它的尸体被托起上升,上升到宇宙之中。传说中的银河迎接了这位新客人,大江川流从天空倾泻而下,把金笼罩其中。
“总有一天,我会改变这里命运。”
能够使它改变到,宽容地容纳一切的生灵,平等地对待这世间的一切活物。
他不知天外那双掌控一切规律的手是如何决定诞生与死亡,生命本就无从选择自我的落脚点,若将其美曰其名为惩罚,那么凭什么贫者必须忍受疾苦连生死都无法掌控,富者却能荒淫无度成为照亮贫者夜晚的流星。
天地为刀俎,你我为鱼肉,命不由己,死不足惜,裹着咸湿的腥风血雨死于案板之上。
谈何天命不足畏。
若将它称为命运,那么我来改变它。
3
在圣空星皇宫舞池的底部,御用工匠钻开了一方天池,再铺就透明的地砖。
舞池中央闪烁着只属于海洋的波光,那些鱼儿就滞留在那里,是伪装海洋的道具。
嘉德罗斯厌恶那些长着鳞片的游虫,当身着华丽舞裙的女子踏在透明玻璃的板面上时,把它们撞得东躲西藏,可不久之后便忘却了先前的恐慌,摇着尾巴,自鸣得意起来。
一遍又一遍,卑劣的生物,毫无知觉地被操控着,甘愿沦为舞池装饰品的蝼蚁。
“嘉德罗斯,去找一位淑女共舞吧,今夜的月色如此美好。”
嘉德罗斯低头看着足尖滞留的一只凤尾鱼,忽地皱起眉。它用它无意识的眼,看向玻璃外垂头看来的另一个怪兽。
诡异的不适感压抑着他,嘉德罗斯抬头以金色的双眼扫过全场男男女女,他们面具后假意奉承的笑容,这些笑容正向着他而来。嘉德罗斯站在至尊的身旁,绮罗锦衣包裹着的身体,有着完美的黄金比,他的样貌生来便能抓住众人的眼球,他们注目着他,以难言的情绪和无一例外的谄媚。
嘉德罗斯猛地低头,那只鱼儿却不知去了何方,它生来是受人观赏之物,自然要承担其职。
是吗?
嘉德罗斯金雕玉琢的宫殿里总充满着这种生物,让小殿下的寝宫锦上添花的玩具。数以千计的观赏鱼拖着长长的尾巴,卷皱的边上绘着鲜艳的图案。圣空星并非湿润的星球,却偏有能力送来这样的珍稀的品种,且为了保持鱼类的活力和新鲜,日光将尽时,奴仆就会清洗小殿下的鱼缸,换上新的鱼类。
它们的命运会是死于皇宫外,堆积成小山的尸体,落为皇城脚下流民都不屑于一尝的食品。
观赏鱼的美丽与毒素相持并重,它为讨上位者欢心只得受制于人迁徙至此,再不具有其他意义。
4
许多人会暗骂人造人的冷血。
强大的第一从来不会回头听败者的耳语,人造人注定一往无前望风披靡。
他望向那些鱼,看向他的无言的诉说者,将恐惧寄托脆弱气泡的鱼类,在还未到达顶端的地方消失。他生性的残忍让他伸手戳破那些飘忽不定的气泡。
到头来只不过是一句如你所愿,足以令所有观战嘉宾合掌称好的答卷。
嘉德罗斯如诸位所愿的强大。
“嘉德罗斯,你很强吗?”
“我一定会打败你的。”
那人像是在宣告什么地指向他的王座,嘉德罗斯滞了滞,金眼第一次落在眼前这个小子身上。
在人造人审视的眼里,机器为他运作起评估的工具,那亦是圣空星为使其成为无所不能的“神”而创造的小工具。
在神的眼中,人的存在太过轻易。
讥讽的笑容毫不掩饰地出现在他的脸上,这个渣渣太弱了却满嘴谎言。活像一个马戏团的红鼻子丑角儿,画着滑稽可笑的面妆,竭尽全力地讨人笑。
现在小丑对他说,他会杀死狮子,成为看台上的一员。
可笑之极。
5
金在慢慢学会与身体中的怪物友好相处。
他常梦见有一条巨大的金色的鱼,在他体内横冲直撞,更多的是看着胃液吞噬掉它的鳞片,他坐在地面上,看巨大的鱼在天上飞,阴翳遮盖了被汗水润湿的金发和一对蓝眼。
这样的梦越来越频繁,他却没有将这个梦告诉自己的朋友,夜半惊醒时都蓄意放缓着呼吸。
那条鱼开始褪色,每一个鳞片上的金光都被夺去,变为了银。他想起曾经一条鱼的尸体也是这样银,巨大的鱼从天空俯冲而下,他退无可退只得相撞。
一种腥湿的味道包裹着他,目之所及俱为深蓝。
这里是海洋。
有这样的意识告诉了他,因而即使眼前的一切看起来有多么虚假都有了真实性。
一个声音在天外,以柔和的声线念着一些文字。
——海洋里的人类会渐渐窒息,最后死去,他的尸体会被浪潮托举,升到海平面上,或是坠落,坠入无边的海洋,成为生态圈的一部分,鱼儿的巢穴,大海的遗珠。
他要向上,金张开手拼命划着,他喉间的氧气越来越稀缺,手足渐渐失去力量。天边的人继续说着,关于他的尸体将会变成的一切。
最后他张开口,口腔涌入海水,将他的生机填满。他在下坠,至黑的深蓝里有无数双手推着他上升,他滞留于此处,看着天顶划开的一道光,那道光划破梦境,令一切崩溃,他看见自我的浮冰沉入海底,看见浮冰处有人向他游来。
梦境的玻璃划伤你我,可他坚定地伸出了手。
金茫然地看着那只手,疑惑于黑暗中的那张面孔。
嘉德……罗斯?
后颈的抽痛带回梦境中的人,金猛地睁开眼,那属于梦境的窒息感已经消失,他的梦魇松开了扼制他的手,似乎只是向他展示最后那人的面容。
金翻了一个身看向天空,双手枕在脑后。
他跟嘉德罗斯并不相熟,那个自大狂总是以睥睨天下的姿态自居,可以说不识人间烟火了。他跟金极为不同,他来自圣空星,一个强大的星球。他听紫堂跟他说过,在紫堂小的时候曾去圣空星上拜访王储,说到这里他那位谨慎的朋友才会露出半分笑容。
圣空星在富饶的土地上建造起巍峨宫宇,那些高耸入云的尖顶城堡,被阳光青睐的圣空王雕像。
紫堂提到圣空星的舞池,里面有数以千计的鱼类,圣空星运用高科技制造了一个小型生态系统,在其他地方是远不可想象的。
那些鱼会以为海洋就是面前这个透明的囚笼,紫堂不置可否地说道,那就是他们生存的地方。金撑着头,怔怔地想着紫堂的这一句话,他恍惚看见圣空星的王储,大赛第一。
“如果鱼都被囚禁在这里,那么人呢?”
人。
嘉德罗斯的背影站立在光影交错里,金色的瞳孔却从不看向一人。
金抬起手,看见干涩的皮肤上,白色纹路交错的块状,如同冷血动物的鳞片,鱼的鳞片。
6
他是世间最完美最接近于神的造物。
即使圣空最挑剔的研究员也无法指出他的不足,他体内牵引的每一根血脉,头顶根植的每一缕金丝,和眼中琥珀色所能折射出的最耀眼的光芒,都是人为的极点。
他必须站在神的面前,接受它的审阅,向他展示人类的最高点。
然后杀死他,告诉他人类已远超于自然生存的万物,已不再需要依附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终止符。
眼前的人类有着过多的缺点,他易怒,压抑不住年轻的猛兽,他多情,全然不知内心所向,他的狠之天然可以进入骨髓,他的爱之纯粹足以填充血脉。他口若悬河夸夸其谈,是个拥有过多野心的理想主义者。
这个理想主义者告诉他,他不是小丑,也不是看台上的笑声,他要带他走出这马戏团。
嘉德罗斯回以最猛烈的攻击。
“嘉德罗斯。你养过鱼吗?”那个人这样问道,汗水从他的额角滑落,他喘着气突然大声地发问,向他眼前的对手发问。
大罗神通棍在手中运用到极致,人造人巧妙地利用对方每一次攻击后的停滞时间发起攻击,他的棍劈开金色的荆棘,直击对方的软肋,金看着他,任由棍风剔骨刀般掠去一大块软肉。嘉德罗斯轻蔑地笑着,耳畔忽然撞入那人的问句。
“如果鱼不想成为鱼的话,能否在水外生存下去呢?”
7
嘉德罗斯,成为我,成为王。
圣空的王向他展开星河的版图,幅员辽阔,无尽山河。那些星在版图上忽然流动起来,甩着尾巴像鱼儿一样与星河缠绵。
你恨我,对吗?王的眼中带着了然的确定。
你一定会恨我,这也是你数据的一部分,你的疯狂与悲哀,你自以为自己母庸置疑的自由,其实都是写好的脚本。
如何,嘉德罗斯。
成为神,成为王,成为火种,燃烧世界。
你踏着劲风,席卷苍穹,伴着鹰隼号令千军,你自有的这一切,应当有些意义。
圣空的王缓缓指向宇宙的中心,恒星吸引着旋转的星。
一条银色的鱼甩着尾在眼前扩展至星球那么大,银色的鳞片闪耀着冰冷的光芒。鱼类在圣空星上远得不到一个明天,而踩在鱼池之上翩然起舞的人亦并不在乎今后。他们分明知道创造的产物可能早已存在于神的蓝图,包括反叛的因子也可能是神的赐予。
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。
在这里,一个人的产物笑了起来,他想到神之于人,人之于人造人,都是何其相似,譬如人造人之于他宫殿里成堆的鱼类尸首。
8
如果鱼不想成为鱼,鱼可以行走,行走于山川,鱼可以说话,吐露出情感。
那么鱼就不再是鱼,它能够超脱神给予它的路线。
他能够与浮冰处游来的人十指紧紧相扣,能够爱其所爱,恨其所恨。
他能够熄灭火种,泯灭皇冠上所有的光,弃之尘埃。
他能够放弃执念不去追究身后死去的伙伴,放弃心中的梦。
他能够舍弃自己的倔强,不去寻求最后的毁灭。
那时,两条鱼可以相逢,跃出水面,相濡以沫。
可鱼不能,人不能。
他们一次又一次诘问出彼此的软弱,最后终将相忘江湖。
9
这就是鱼的故事,愚人的结局。
其实写到后面有些找不到方向,最后希望蝠蝠宝贝儿新的一岁里,能够追逐自己想要的未来,成为想要成为的人。或许溯流而上终会退回原点,但你游过的水记得你,过岸的花记得你。他们见证你的眼泪,你的爱与恨。